天命颍川(看置顶)

杨洪洁癖。指的是攻受洁癖,可拆不逆。
平等雷一切【对人物的理解跟我差异过大的史同女】,同样我不懂的我不会乱说。
杨秀清激推+功夫未,洪秀全过激嬷嬷。

逆转裁判上头,,,

是给蝉老师的生贺图,其他人不要用哦

【康明】秋日宴

是康明合志《藏珠》的一篇,解禁啦。时间线是康熙二十四年,明珠一党山雨欲来前。史向+康熙大帝书向,有伍明CP隐晦提及。

很多地方都写得不够严谨,只为搞CP服务。祝食用愉快,可以的话请留文评,我都会一一回复道谢。想买本子的也可以看我合集《藏珠》里合志宣传那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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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溽暑未褪,康熙二十四年中秋是纳兰揆叙的十四岁诞辰,这夜月圆如盘,天朗气清,自怡园中宾客攘来熙往,鼓吹喧阗,街巷三里路内,丝竹声犹清晰可闻,仿佛要让整个北京城都知道:今夜有贵人要过生日。但寿星本人似乎对这个盛大的生日宴兴味索然,从酉时开始,他便跟着父亲站在门口对络绎不绝的来客笑脸相迎、频频点头——尽管这些大官小官们,他几乎一个都不认识,将近一个时辰下来,他的脸都笑僵了。因此揆叙十分惊奇:阿玛到底是怎么记性这么好的?

揆叙在父兄的庇护下长大,自小便寡言少语、腼腆内秀,长到这个年纪,仍然不善与人交际。在他还小的时候,长兄成德常与顾贞观、吴兆骞、严绳孙等当世有名的文人墨客品诗论画,偶尔揆叙也在一边认真旁听,尽管懵懵懂懂、不求甚解,也不敢多问,怕被几位高士嫌自己年幼学浅,群起而笑。在长兄众友里,揆叙最崇仰的是那位身历明清两代、为人狂狷不羁的吴兆骞,以为其《秋笳集》笔劲苍迈、删芜就简,又悲凉抑塞,真有崩云裂石之音,可称旷世之作。揆叙八岁时便受父兄之引拜其为师,不免欣喜,两年时光里,文章果然大有进益。揆叙与容若一样,对诗词书画一道有着浓厚兴趣,虽没有长兄那得天独厚的惊世文采,其诗却也算得上是隽永凝练、沉博绝丽,尤其是在朝中这一干满老爷里,不过十四岁的他,汉学造诣已然显得颇为高深了。


然而生死之事一向无常。去年深秋,恩师辞世;今年暮春,长兄殂谢。这一切来得太仓促,又太猝不及防,揆叙年少,第一次经历与至亲的死别,心中的悲痛丝毫不在明珠之下,但当他看到自己这位向来处变不惊、喜怒不露的阿玛,忽然之间变得如此食不甘味、泪眼愁眉的模样时,他又不敢表现得太难过了,怕让本就悲恸至极的阿玛愁上添愁,自己反而是不孝。纳兰成德不仅是父亲一辈子最引以为骄傲的儿子,也是自己一生最敬爱的长兄。若论其才,自己望尘莫及;若论其人,如今亦如长风过境,邈然远矣。

逝去的除却长兄与恩师的生命,更是自己那去而不追的、能够随心所欲的年少岁月,不免更添几分感伤。也是自那时起,揆叙发现,明珠看自己的眼神,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从前成德还在,万事都有父兄在前面为自己挡着,什么都不必操心,只用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父兄的偏爱,依着自己的性子深居相府一隅,醉心于诗书典籍便可,也无需与自己认为无必要相交的人维持疲累的表面关系——这是揆叙一生中最轻快无拘的童年时光,终也过去了。

他清楚明珠目光里的含义,那是对自己寄予的殷切厚望,甚至是对叶赫那拉一族未来的全部期许,本来不该是他一人承担起的,如今却通通都该落在他纳兰揆叙的头上了。他本就不是一个爱管事的性子。因而每当揆叙想起来时,都会觉得明珠那目光太深邃,又太沉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一度很想逃避,很想回到自己的房中把自己锁起来,不见任何人,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长大了,子承父业,本就理所应当,何况他还是万人欣羡的宰辅之子。他也不愿见父亲这样痛苦。


但少有人知道的是,明珠的痛里,更有一份难以言表的愧。


连绵洒落的月辉倾倾漫漫地铺在宰相府的自怡园每一角,与争入天际的璀璨烟火争相交映,流光溢彩,熠熠烁目。

古人说“拨雪寻春,烧灯续昼;花市无尘,朱门如绣”,若将“雪”改成“月”,“春”换作“秋”,便是再真实不过的此情此景了。朱门之内,侈丽闳衍;丹楹刻桷,翠绕珠围——廊下五连珠壁灯照得夜间的宰相府别是一番绚烂堂皇,宰相明珠正坐主位,罩一身鸦青色琵琶袖杭绸锦袍,袖底是细金软丝织就的雀翎暗纹,一举一动皆粼粼如波,工艺极侈而色深不显,唯有细观方能看出料子的贵重不菲,这却与明珠雍容柔和、绵里藏锋的气度十分相衬。三个月来的大悲大恸,让这位姿仪甚美的宰相清减了不少,人憔悴了,嘴边的笑意看上去也懒懒的,但殷勤地来宰相主座边请安敬酒、着意讨好的宾客只多不少,明珠仍一个个耐心客气地接待,话却不似从前多,只简单跟人家点一点头,稍事寒暄几句,便打发他们去自己位子上吃席了。

诸客座前摆的是一大一小的一对儿芙蓉白玉夜光杯,盛上紫红色的葡萄酒,色深而香郁。哪怕不饮,闻之亦醉。纳兰揆叙侍坐于旁,又和座上几位前辈轮番敬酒,不时偷瞧一眼父亲的神色,明珠却不看揆叙,也并没有什么表示,他酒量极薄,上一回喝多了便险些人前失态,这次索性不喝了。

一桌子都是明珠心腹,他们见素日里寡言少语的二公子酒量却是不薄,颇为惊奇,又因着他年幼,不敢多行劝酒,只顾着问这问那地跟揆叙套近乎,揆叙也都一一以礼答之。这边揆叙应付着这几位世叔世伯,那边明珠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站起身来,背过手绕过屏风踱向廊中,好似在等些什么。当然是在等人来。而且不止等一个人。


两架绣着梅兰松柏纹的三扇紫檀屏风将主桌几人与其余宾客隔开,外边那些喧闹声便小了些,廊下亭间管弦声绕梁不绝,琴桌边摆着一鼎烧着三匀香的累丝镶红石熏炉,周邦彦有词云:“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似三匀香这样名贵又有消暑之效的风雅玩物,明相府只多不少;每两席间都有一尊黄梨木冰鉴,由婢女们侍奉着为贵客们遣送着凉风;若是来客口渴,想用些冰镇的时令瓜果,也可从冰鉴中自行取之。

这场宴会的每一处布置都可谓精奢至极、巧夺天工,却又错落有致、大气实用,没有一处陈设是多余的,这都是明珠做了十年宰辅、待客无数之后攒下的持家经验。揆叙将这些不起眼的点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以前他从来不会刻意去留意这些,如今总要长进些了。

上了几品凉菜的侍女们刚刚退下去,端着热菜的府丁又井然有序地错身而来。第一道热菜是一道名为“宫门献鱼”的鱼肴,据传乃是今上亲自为之命的名。礼记曾载,“濡鱼进尾,乾鱼进首”,这道头尾两侧都剞了兰草花刀的宫廷菜式色泽鲜明,肉质鲜滑,是上佳的濡鱼,盛上桌时以鱼尾对客,方显郑重而不失礼数。将软嫩滑腻的鱼肉一片片在掐丝珐琅银底云纹的平盘上摆作层次分明的雕花状,再点缀上些火腿切片,很是可观。

最后一道菜是爆炒凤舌。这道菜本是唯有帝后方可享用,但前几月皇帝见明珠神情郁悒、憔悴消瘦,头发都白了好几缕,怜其丧子之痛,私下给明珠赐了好几道恩旨,以宽其怀。而其中一道有最引人艳羡惊异的旨意,便是格外恩准明相府烹制御膳——皇帝赐大臣御膳的事古今常有,但准许大臣自己在家中烹制御膳,明珠还是康熙朝的头一位。哪管恩赏的菜式只有几例,却也足以看出皇帝这份与众不同的劝慰之心。从此以后宰相府每逢待客,皆会有两道御膳一首一尾呈上桌,以表对皇帝隆恩之仰重。


从前议事议得太久,玄烨也常留明珠在宫中用膳,但御膳大都营而不养,淡而无味,真要明珠能看得上的,也只是少数。于是闲暇时翻了记档,回忆起明珠不爱吃的、吃多了吃腻味了的,统统都删去不要,只命人挑些明珠素日爱吃的、滋补可口的赏去。

能获皇上如此殊宠,自令朝中与明珠交恶的满臣汉官眼红不已,但也引得愈来愈多的门生纷纷投效明珠麾下为其党羽。明珠与长子容若皆交游甚广,每逢明珠家有人庆生,宰相府必是一连三日的张灯结彩、鼎沸煊赫,无数在朝官员、在野文人都会前来祝寿送礼争相巴结,或出于真情实意,或因为随波逐流,官场之间真真假假,难以明辨,却也正应了前朝文征明的一言: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


前两年靳辅、陈潢治河大有所成,深受皇帝信赖倚重,站在他们身后的明珠自然也脸上有光,因此受百官追随,一时似众星捧月,如日中天;而今年靳、陈二人因高家堰筑堤、束洪入海等河务与皇帝玄烨乃至朝中众多河臣意见不一,且坚持己见,才有了如今这样一场浩荡激烈的治河之争。明珠本人虽未参与其中,也没有明确表态,但玄烨心里清楚,明珠的不表态,便是已经表了态——他这次依然会站在靳辅那边。

所以这一年,也是玄烨与明珠君臣关系最为微妙的一年,就好像是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依旧如昨般密切地朝夕相伴着,对有伤二人感情的这些事情绝口不提,然而两人都对彼此所想心知肚明。而这不能达成一致的政见,便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解死结,如鲠在喉、欲说还休,始终都找不到一个能够让两人都下得来台的、足以破冰的阙口。

容若的死来得突然,玄烨自然也为此痛心、惋惜不已,但伤则伤矣,他内心深处又有些庆幸,因为人都有弱点、都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候,无论是多么不动声色的人,总都会有真情流露的那一天,明珠也不该例外。明珠看上去总是太冷静了,情绪又实在太稳定,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真正令他愤怒或者悲伤。尤其是在玄烨的面前,明珠永远都是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永远都能够做到首先顾及玄烨的情绪,在侍奉君上这方面,简直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来——起码表面是这样。

玄烨常常会动怒,举朝上下,除了明珠之外无人能劝其消火,也无人能再如聪明绝顶的明珠一样善于体察圣意。所以他有时会想:明珠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才会失态呢?他一直在等这一天。幸亏他也没等多久。身先朝露,与世长辞的容若,带给明珠的打击是无比沉重的,便让他看到了这道死结的松动,看到了来自一个父亲的脆弱与悔恨,正是这份脆弱,让玄烨争取到了情感上的主动权,在停灵的某天晚上,他曾来到哭声如缕、一片缟素的宰相府,看到强忍着悲痛主持了一整天丧事、众人散尽之后,默默淌着泪为子守灵的孤身一人的明珠,从背后轻轻拥住了他,然后抚着他的背,怜惜地说,明珠啊,朕会陪你一起熬过这清寂长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珠被玄烨触动情肠,恸哭愈烈,借着帝王的襟怀泣不成声,尽抒沉沉压抑了一整日的悲苦之情。而后他们就这样相守着,共度了明珠这一生最难熬的一夜。玄烨那时当然会以为,这场无声的博弈,到底是他更胜一筹。



说回现在。明珠在廊下坐了下来,晚风吹得他衣摆轻曳,像翠鸟翻飞粼动的羽翼,却因囚于笼中,无从振翅翱翔,微乎其微地在这方尺寸间盘旋、踯躅着。来给揆叙敬酒的客人仍络绎不绝,他只远远瞧着,喧嚣热闹他见得太多,这些年也应付得相当疲倦,此刻姑且暂避之,他的心已经乱了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独自一人地清静过了,他要好好捋一捋这几个月发生过的事情。

前两月玄烨微服出巡,邀他一道去京城之外散散心,但明珠还是谦辞未往。一是因着容若尸骨未寒,他没有这样的心思;二是怕皇帝宠眷太过,引百官非议。物极必反、月盈则亏的道理,聪慧如明珠,又如何能不知?今日座上殷勤逢迎自己的衮衮诸公,何尝又不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呢?门生满盈,党羽倾朝,其中风光几多,危机便有几重,他是该寻得良机修剪一番芜杂的羽翼了。


明珠乐得清闲,今晚的主角揆叙却无暇分身。揆叙最爱的一道菜是羊皮花丝,始创于唐代,传至今日已近千年,是以开水烫去羊毛,而后剖腹去脏,取得羊皮,煮熟,待冷后再切成细丝,佐以蘸料,口感脆而不硬,鲜而不膻。

今日他忙里忙外,又是第一次独对这么大的场面,太紧张了,愣是一筷也没动成。若换作原来,他必然会在众人喧闹声中一个人默不作声埋头苦吃……酒过三巡,佛伦、余国柱、徐乾学、唐孙华等几人忽然默契地相视一眼。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有一个重要的人没来,就连初来乍到宰相府人生地不熟的查慎行也察觉了。

佛伦最沉不住气,左顾右盼起来,说着:“这么好的日子,魏东亭大人怎么还不来?从前为太傅公庆生,他向来都是来得最快的一个,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徐乾学阴阳怪气一笑:“魏大人是天子近臣,这次留京督防,重任在肩,分不开身也是常有的,明相这两个月曾多次找他,他不都推托不在么?照我看,这次二公子过寿,他也是不会来了。”

唐孙华书呆子一个,无甚心机,一时便忍不住奇道:“魏大人不是太傅公表弟么,这么大的架子啊?”

徐乾学拿起杯子饮了一口,悠悠道:“可不是?魏十三郎向来以克己奉公闻名朝里么,当年连万岁都要称他一声国士。但又能怎么样呢,表兄弟这层关系在这儿,照样有铁面御史弹劾他是明相一党。这两年的朝局变故多大,诸位心里也有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来宰相府,倒要被人嚼舌根,说他跟明相私相授受了。若想保得清名无虞,便也是难了。”

话音刚落,边听得外边朗然一声笑:“徐大学士饱读诗书,可知背后嚼人舌根绝非君子之为!何谓‘私相授受’,倒要请教。”众人齐齐望去,眼前阔步而来的人,不是魏东亭却又是谁?除了徐、唐之外的几人,纷纷起身,同魏东亭一一见了礼才重新落座。

唐孙华已经吓得呆愣住了,徐乾学也有些心虚,只得硬着头皮厚颜强笑道:“这个词倒是好解,以魏大人之聪明,我一诵原文,你便能知晓其意。不知公可曾看过钱谦益的《牧斋初学集》?‘况庄田昔系西宁,今归阳武,果钦赐也,其敢私相授受’,私相授受四字,便是出自此句。”说罢他又连忙想方设法岔开话题,话锋一转道,“这钱谦益真真好文章!只可惜哪,这为后世造典成书的大贤大儒,其才虽迥然于世,其人却首鼠两端、辞汉朝周,终是失了文人风骨、臣子气节。”

魏东亭是心性宽厚之人,本没打算跟他接着计较,但就算他不计较,自有人想要计较。满座之中数那余国柱最为刻薄,别人愈是学佛,心性愈圆润如珠;他愈是学佛,心性愈如刀剑锐利。他不喜徐乾学已久,此刻醉意已有五分,得了机会岂能放过,便趁机冷笑讽他道:“徐学士还真是博闻广识。钱谦益为人如何,论功、论过、论才,身后褒贬莫衷一是,今日暂且不提。但照你徐学士的意思,是他不该顺应时势归顺我大清,还是该接着做明朝的孤臣自取灭亡?嗯,这样一来呢,气节是有了,那么徐学士你自己呢?你不也日日把你是前明首辅徐阶之后这事挂嘴边说么?”

徐乾学被他怼得喉咙一梗,气得脸色通红,正欲驳回,“你……”又被余国柱大声打断,“我深为不解,既然你徐家祖祖辈辈皆是前明的忠臣,怎么你当年没有跟着扬州遗老同心死义,反是屁颠投顺了大清?他钱谦益是贪生变节,你这就不是了?你先祖徐少湖蛰伏于严嵩之下韬光养晦数年,为前明锄奸革弊,心血都熬干了。作为这样的忠臣之后,按理说你徐健庵最该一心向明,却不见你效史可法、张煌言之躬,抛颅洒血捐身明稷,却在这笑钱谦益怯懦变节,首鼠两端?我真是不懂了,若论气节,你比他,又好在哪里?”

这一番激烈的话听下来,徐乾学仿佛被说中了心事,脸色越来越难看,一时呼吸也急了起来,憋得惨白如纸:“你…你休要满口胡吣污我声名!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灭明立清,时易世变……乃是冥冥天意!你少、少在这危言耸听!我徐乾学世世代代皆忠于大清!”余国柱笑道:“你祖宗也说过世世代代忠于大明的话。怎么,这时候又不打算认祖宗了?”“行啦!”魏东亭按住两人,抚着余国柱的肩膀,对他好一番规劝。余国柱客气谢过,浅叙几句后,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又站了起来,说要出去办点事晚点再回,便拂袖走了。

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还没从方才二人口舌之争中走出来。眼见那徐乾学气得跟猪头瘟似的,但余国柱位高权重,他不敢也不能真拿他如何,只得忍下这口恶气,容当后报了。揆叙更是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晓得该劝谁,魏东亭忙打圆场:“诸位都快请坐吧。对了,场子都要散了,明相竟不在么?”佛伦道:“明相好像是去隙光亭那边更衣醒酒了吧?”“原来如此,明相的酒量还是这么薄。”魏东亭笑了笑,转头道,“揆叙,方才你徐世叔提到的‘辞汉朝周’,我听着耳熟,是不是赵孟頫的哪首诗?”揆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也答道:“正是。是《钱塘怀古》。”

唐孙华随口诵道:“故园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去朝周。”

佛伦是满人,以笔帖式起家,他纵然能识译汉文,却并不甚解诗词内涵,只能够粗通其字面之意,一时听了新奇,问道,“他这金人指的难道是咱们满人?金人自有金人之乡,为何金人辞汉时却会动情而泣?”

徐乾学本生着闷气,忽听佛伦如此作解,没忍住噗呲笑出声来,登时气也消了大半。唐孙华跟着笑道:“非也非也。相传汉武帝在建章宫前造神明台时,曾铸一铜仙人,金人便是铜仙之代称。这铜仙手托承露盘,贮以甘露,取之而和玉屑,服之以求长生。但到魏明帝景初年间,铜仙却被下令拆移,自长安运往洛阳,据说铜仙被拆时,曾双目落泪,见者无不惊嗟。此语通常是为表达对故国之哀思。”

佛伦边认真听着,边点点头,他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一声受教了,而后又问:“那次联下半句何解?”唐孙华笑看一眼揆叙,揆叙又看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查慎行。查慎行轻巧躲开了揆叙的目光,仰头默默啜一口杯中渐凉的葡萄酒,他喝得太快太急,一时被呛得猛咳不止,拿起帕子捂嘴而嗽。揆叙只得站起来解道:“回世叔,《史记》曾载,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黍,乃作麦秀之诗。箕子以殷商王孙以悼商亡,子昂以赵宋王孙而哀宋亡,诗题虽为怀古,其本意却是伤今怀旧。”答得倒是循规蹈矩。就这样,几人又谈了许多宋诗宋词用到的典故,宴会到此已近尾声,座上宾客们有回自己家的,有踉跄着被府丁搀回客房歇脚的,也有烂醉如泥瘫倒在桌前拉都拉不起来的。

随着众人散去,喧闹的声息便也淡了许多,才听得似有筝声从不远处传来,“你们听,有筝声。”却又不似伶人所弹。伶人的琴艺虽精纯娴熟,司中所授却千篇一律,乏善可陈,叫人久听乏味,少了本来意趣;此人不仅琴技精妙,于曲上的用情更是婉转连绵,如鸣佩环,悠扬清朗,直教几人忍不住循着这袅袅琴声而往。

尽管他们几个听了半天也听不出是个什么曲子,除了魏东亭。——这是《扬州行》,是明珠与伍次友在十多年前共谱的一曲。二人以此曲为誓,相约同归伍次友故乡扬州,就此做鹭朋鸥侣,大隐于市。普天之下,听过一整套词曲的也只有寥寥数人。

然则人事易变,当时他们又哪里知道,明珠会为玄烨这样器重,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便做了万人之上的宰相,自黄河畔挥泪一别后,伍次友云游四海,求仙问道了十年;明珠也已当了近十年的宰相,带金佩紫,处尊居显。叶赫那拉一族跗萼联芳,他明珠早不是当年那个饥寒交迫,命如草芥,潦倒在伍二爷门前乞食的落魄青年了。每当明珠想起这些的时候,也会不由得心头一拧。

那段最浑噩黑暗的记忆分明在他三十岁之后就渐渐淡了,但每每想起,又是一番新滋味。他甚至该感谢那段黑暗的过往,这些难言的屈辱,缔就了他如今宠辱不惊的心性和极高的抗压能力。

过往种种,既在词里,也在曲间,还在风中,却不知又剩多少更晦暗的藏在明珠心头。他一时心中闷闷的,喝了一杯又一杯酒,正欲续续低弹,筝的弦却忽然断了。

明珠心头一沉,心念一转,忽然又有一种无由的悲伤涌了上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怎样去悲伤,一个熟悉无比的年轻声音便从他背后响起,惊得他浑身一颤。“你呀,不能喝酒还喝成这个样子,还是我来吧。”“皇……”明珠错愕偏头,眨了好几下眼,生怕自己夜间看错了人,但面前的不是玄烨却又是谁?

那人只穿了一身轻便的绛紫色琵琶襟便服,看上去还风尘仆仆的,应是刚回京不久。他万分惊愕之下,想站起来行礼,又被玄烨按了回去,只得不安地坐下,改口问道:“……龙公子是几时回来的?”

玄烨却兴致盎然,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今日是揆叙的生辰嘛!我一直惦记着呢。出巡的时候就在想着送这孩子什么礼物好,但你们一家子已是富贵极人,什么金银珠宝没见过?左右也不缺皇帝的这一点赏赐。”玄烨取出怀中的书,“我便想起来,揆叙不是前段时间想看茅元仪的《武备志》么,市上传的多是赝本,真本遗落在辽东一直找不到,我正好路过,这一取一予,终不过举手之劳。”

明珠曾见过茅元仪的书法,这本《武备志》封皮上苍劲的三字,细细辨来确是其亲笔真迹,因此更不免讶异,“龙公子是怎么找到的?”

“之前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被藏在了盛京提督府中的藏书阁里,也幸哉如此,茅止生的真迹才得以存世,没有毁于辽东频仍战火之中。”见明珠眼神有些怪诞地瞧着自己,玄烨忍俊不禁,扬起怀中书册,对他笑道,“好了,别这么看着我。皇帝看上的,他还能不给吗?”这句话便带着些敲打、胁迫的意味了,明珠心里一紧。

对于他这一党这些年的种种行径,皇帝必然看在眼里,只是如今还未到火候,没来得及清算而已。明珠越发看不懂、猜不透眼前人,便只得笑道:“是。”

但又兴许是他多心了,因为皇帝看上去对他是那样好,那种好是掏心掏肺、极为真挚的,君臣二人朝夕相伴数年,年少者的炽热爱意似乎只增不减:“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前天一大清早便起驾回京了。”玄烨附到明珠的耳边,“轿子都没坐,偷偷骑马回来的,这事还瞒着老祖宗呢。明珠啊,你可得替我保密才是。”

明珠站起身来,看上去十分惶恐:“皇上怎么这么不珍重自己!”

“朕已年过而立,不再是小孩了,有自己的主张。明珠,你无需担心。”玄烨轻声道,又抚着他的肩膀,“朕星夜兼程,快马加鞭,只为快点回来见你。”

明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时魏东亭一干人也已经到了隙光亭外。徐乾学等几人抬头见到了真龙,正惶然无比,犹豫要不要跪下,却被玄烨和明珠使了眼色,一时竟不知所以,“龙公子也在?”

魏东亭反应最快,最先搭话。又笑着将玄烨指给查、唐二人,“这位龙公子是太傅公的贵客,和我们都是朋友。”

查慎行和唐孙华都没见过皇帝,对此懵然不知,笑着同玄烨见礼道:“龙公子,幸会幸会。”

“幸会,今日起与几位便认识了。”玄烨微笑,执扇回以一礼,目光却落在今日的主角揆叙身上,会心一笑,将手中的《武备志》递与他,又把扇子一合,敲在揆叙肩头,侃道:“揆叙,说好了今日要回来给你庆生,我没食言吧?”

揆叙如愿以偿,忍不住来回翻看手中书册,着实又惊又喜,“当时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您真的记下来了。龙先生笃守信诺,揆叙拜服。”

玄烨道:“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带你去辽东亲眼见见茅止生笔下的广袤山河,也去看看咱们大清的龙兴之地,长长阅历。今后一定会有这个机会的。”

与此同时魏东亭朝明珠姗姗见了礼,“明相。”

“我还没问呢,你怎么得空来了?”明珠笑道,“不是忙得很吗?”

“明相既没给我送请柬,我就也不算你的客人——把我当来去随意的家人就好。”魏东亭笑着说,“蹭吃蹭喝的不速之客,明相肯收留么?”

“魏大人,不速之客又何止有你,我不也是么?”玄烨抬眼看了看魏东亭,又望向明珠,三人同时大笑。又一番闲聊,徐乾学提出要玩酒令,几人也纷纷赞同,强打着精神一整天的揆叙对此亦颇感兴趣,一时眼里有了神光。

佛伦又欲请明珠主持,却被明珠含笑推辞了,“诸公皆为饱学宿儒,明珠于汉学不过窥管筐举,焉能丢人现眼?”

徐乾学堆了笑,还打算接着拍马屁,却被玄烨朗笑着打断:“诸位就饶了明相吧,他酒还没全醒过来呢,再喝下去只怕真要人前失态了。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先在隙光亭里玩两轮,我陪明相出去醒醒酒,不时便回。”说着,他看向明珠,将手伸向这位风姿飘逸的宰相,仿佛身边众人皆是虚设,含着笑意乘兴而邀,“——今夜且随我一道泛舟北湖,不知明相肯否赏脸?”

明珠一愣,面上飞快掠过一抹红。心想这小子真是越长大脸皮越厚了,从前他还知羞,不敢这样在人前明目张胆的。当然,更是因为玄烨知道自己不敢拒绝,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邀约。便见明珠颔了颔首,故作矜持地微微一笑,将手掌心搭上了他的掌背,轻声说道:“却之不恭。”

玄烨望着他又笑了,与众人道一声告辞了,便与明珠十指交握,在前面引着明珠一路小跑,两人穿过花径,发辫和袍摆一同在空中飘动,明珠且跑且住,连声说慢点、慢点,玄烨才回过身来,向着身后远远的一干人望去,叫道:“揆叙,别给你阿玛丢脸啊!”

查慎行头一次见到明相如此逢迎一人,有些犹疑玄烨的身份,“这位龙公子…”“是明相的远房表侄。”佛伦即答。魏东亭和徐乾学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查、唐两人自然不怎么信,又回过头悄悄瞟了一眼那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这时候却听揆叙默默嘀咕的一句:“是挺远房的,长得一点都不像。”却不想几人闻言纷纷看向自己,立刻不再多一语。二人虽则心存疑虑,却也没再多问,同一行人掀开隙光亭前的水晶帘,入得亭中,行起酒令来,不在话下。

“你方才弹的曲子是什么?我好像从前听过,很耳熟。”玄烨同明珠踱在桥下,问明珠道。

“回皇上,是《扬州行》。”

“《扬州行》?”

玄烨好像有些恍然大悟,想起了些什么,“朕听过伍先生唱这首词,却不想被你谱成曲了。”

明珠微微一笑,并不多讲,只道一声是。

玄烨也知道他和伍次友的一番往事,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心结,通常都避而不谈,今日他却破天荒地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也不看明珠,只是边说着边撇过明珠,踏岸登舟,背人而立。明珠不声不响注视着玄烨的背影,看着他登上小舟后,才道:“奴才愚钝,万请皇上明言。”玄烨本想问‘你与他是几时相识,又是几时结缘的’,话语终究没有脱口,只说:“……这首曲子,是几时谱的?”

玄烨若想知道,还可以去问魏东亭。故而明珠不敢欺瞒,只得老实回禀:“回皇上话,是康熙八年中秋。”

“也是中秋,难怪。”难怪你要在这一日弹这首曲子,玄烨心里这样想。他一想到前不久皈依佛前的恩师伍次友,就不由莫名鼻酸;又想到伍明的过往,心中一阵涩涩的,哂笑了一声,“二十年了,真快。”明珠笑着把话接下去:“奴才蒙皇上天恩,也快有二十年了。”

玄烨点头:“是啊。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他终于回过头来,朝岸上的明珠看去,二人之间分明近不过数尺,玄烨的声音却如隔烟波浩渺,相去天渊一般,“明珠,你懂得么?”

“奴才懂得。”明珠后背已在冒汗,面上仍不慌不乱,笑道,“后又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或行商,或为官,都该是这个道理。”

“哈哈,他们说你是个万花筒,如今看确实不假。”这话说得无比戏谑。明珠听到玄烨忍俊不禁的轻笑,才稍稍宽下些心来,但他却越来越看不透玄烨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以及那双眼中欲言还休的复杂神情。

有清风过境,金黄的月桂自摇乱的树影间婆娑而落,或落在水面,或沾上玄烨的肩头;玄烨仰起头,望月、望花,最后还是望向了岸上的眼前人,朝他伸出一只手,诵《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

于是明珠握着他的手,举步踏上了小舟。舟身微微晃动着,牵起无数涟漪,波纹微微,漾然惊鱼。他轻轻替玄烨拂去肩头的落花,应道:“得与王子同舟。”玄烨与明珠轮流执桨,无数各色灯盏浮于水上,到湖心时两人都有些累了,相对坐着歇在舟中喘气,相视数秒不做声后,二人又同时笑了出来。


玄烨率先挑起话题道:“你府上那个查慎行的文章,朕看过好几篇,写得头头是道,很是精彩。若是他明年科考过了,朕会着意提拔提拔他。哈哈,他现在还认不得朕呢。”

“奴才猜想,以查先生之聪颖,他已经能将皇上的身份猜出七八分了。”明珠一笑,又为玄烨添茶,“话说回来,奴才以为,汉人素来性子犟,文人尤甚,皇上不要太过宠赖他们,须得先磨一磨他们骨子里的那股子锐气,若确为社稷可用之材,自是重之无妨;若只是空口白谈之辈,以皇上之圣明,该多敲打……这样一来,他们也好懂得自己是皇上的奴才,才能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

玄烨听完他所言,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没有当即表态,晃了晃手里的盏子,垂视杯中酒液:“靳辅陈潢也是汉人,你倒是总劝朕要多加抚恤他们二位啊。”

明珠一时无奈。他何等圆滑,又何其聪明,自然知道这时的玄烨已经相当不高兴了。玄烨不怕太后怪责,星夜兼程赶回京城,只为给揆叙庆生、为快些见到自己,他该感激涕零才是,岂能在这大好的日子惹他生气?但好不容易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有过一瞬挣扎,却终究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皇上,这哪能一样呢?靳辅为官多年,不辞劳苦,不畏艰险,奔走于汹涛骇浪之间,为大清社稷建功无数,这样忠勇的功臣,自然堪得皇上重用。奴才是想劝皇上,切莫发屋求狸,因小失大。”

“朕知道!”玄烨果不其然怒了,将杯盏打翻在桌,又骨碌碌地滚到他们身下的木板上,茶水泼了一地。明珠脸上看不出慌乱,只是折身跪下、俯下头去,不动声色静等皇帝的发落。——明珠之所以敢言,便是知道皇帝不会因此真正发落他。玄烨心中自有一杆秤,孰忠孰奸、孰是孰非,他做这个皇帝二十几年来,早已是洞若观火,明珠说的一切都是最简浅的道理,却也是他最为难最不好开口的事。

他之所以对靳、陈二人的态度发生动摇,有自己面子上的过不去,有对靳、陈二人治河之策可行性的犹疑,却绝非怀疑二人的忠诚。玄烨更知道,明珠在明面上越不去保举查慎行,越是证明此人可用。以明珠之聪明,自然会料到不久要来的变局,若从此查慎行被钉死一个明党的头衔,只怕还未及君前建功,便再难起复了,明珠这是在给自己留才。

所以玄烨流露出来的生气,一半真,一半假,但戏都唱到此处了,岂能不唱完一整出呢。“那陈潢呢,陈潢你怎么不说?”他这样问。陈潢是个奇才,更是个怪人。他好几年来追随靳辅左右,却从不求一官半职,也不冀荣华富贵,平生所愿,唯有黄河安澜。得罪过的河官、权贵不胜枚举,若非玄烨和明珠暗中作保,只怕他早已死过千百回都不止了。“陈天一他……多蒙皇上眷顾。”明珠如此含着笑意说,本就埋着的头垂得更低了些,“但在治河一道上,奴才以为,大清再难有第二个像陈天一这样的人了。”

“是难有,但朕也并非是非他不可。”玄烨目光灼灼,低下身子凑过去,手掌轻抚在明珠的耳廓处,状似柔情,语调却冰冷如霜:“只要朕想,谁都可以取代他。”其实他还想说,谁也都可以取代你。

虽说二人此刻都有做戏的成分,但也流露了许多曾经不曾表现出的真情实感。玄烨此刻当然不会料到,几年后他会为自己此刻的‘真情实感’懊悔不已。但万幸的是,他的懊悔还算管用。

“当然了,您是天子。”明珠抬起头,一双眼睛深深睇着眼前人,轻柔道,“天子圣哲。该如何取舍,主子心中自有定数,是奴才多嘴置喙,实在罪该万死。”

“又在罪该万死了……”玄烨喃喃。忽然有水鸟掠过湖面,停栖在船舷上振动羽翼,而后抖擞干净翅膀上的水,便飞走了,走时还在船板上遗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翠羽。

玄烨弯腰捡起,边把这根羽毛捋顺,边缓声说,“他河疯子熟水性,却忘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明珠静静看着他,轻声自语:“皇上想说,鸿毳沉舟。”

玄烨一笑:“知道就好。明珠啊,你平身吧。”二人无话可说,便再不说话。默契地轮流执桨,足足行船了一刻钟,才缓慢地划回了隙光亭畔,一同登岸。


余国柱已归来有些时候,他还带了这两日在他府中客居着的、容若生前的好友严绳孙,一同参与这次诗宴。

这严绳孙疏狂不羁,来不久便已喝了半醉,此时正趁醉装疯,执着笔在亭中点评众人的诗文,一路下来,竟是没有一篇他看得上眼的。然后便传来一声不小的响动,这人竟当场醉倒在了地上,众人纷纷侧目。

明珠疑道:“这是……”“这是严秋水啊。明相记不得了吗?”“并不是我记不得。实在是半年不见了,没想到他头发都白了一半,怎么醉成这个样子…看来这隐居日子不好过嘛,真不如回京好好养养。揆叙,你叫两个家丁来,扶他去客房歇着吧。”

揆叙刚领命走了,魏东亭便悄悄拿了揆叙的诗纸,三两步赶到二人跟前,“明中堂,龙公子,你们回来啦?快来看看揆叙写的这首,可快被严秋水批惨了……”

抬起头却见二人面色不豫,他的笑容也渐渐收了回去,轻声问:“又怎么了?”

二人同时道:“没什么。”觉得尴尬,悄悄互视一眼,又正好对上了对方的目光,一时尴尬更甚几分;玄烨装作若无其事偏开头去,明珠也拍了拍魏东亭的肩膀,说声没事,我们走吧。

玄烨背着手慢慢踱着,跟在两人后面,回想着方才在湖上与明珠的一番口角,心道他这回该知道学乖了。谁知那明珠竟浑如无事一般,又与魏东亭谈笑风生,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时心中愤意更甚几分。

余国柱眼尖,遥遥见到玄烨,急忙弯腰打千:“奴才给皇上请安。”

“哪个是皇上?”唐孙华傻傻脱口而出,查慎行也呆住了,方才还是龙公子,如今却成了皇上,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虽说对这龙公子的身份有所疑虑,却不想他竟是……正怔怔不知所以,徐、佛两人见演不下去了,只得无奈一叹,跟着一起欠身打千:“给皇上请安。”

那呆愣着的俩人这时才堪堪反应过来,查慎行忙跪下磕头,唐孙华更是吓得面如白纸,膝盖软了一般直直跪下来:“给……给皇上请安!”看唐、查两人这副慌乱模样,玄烨忍俊不禁,阴郁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些,抬了抬手,很是和蔼道:“都起来吧,不必拘礼,今夜当朕是龙公子,明日再论君臣吧。对了,余国柱,朕方才好像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

余国柱一笑。玄烨这才发现,他送给揆叙的礼物,是仇英的《剑阁图》真迹——揆叙近来学画,学的是仇英笔法,余国柱便花重金淘了真本,还非要等到所有人的礼物都已送完之后,才将自己的礼送来,以表郑重;徐乾学不由在心里骂他,这老东西,尽在给明珠一家卖乖的时候使心作幸了。

查慎行颇喜仇英书画,忍不住上前多看几眼。玄烨只淡淡瞧着,这一幅真本,却不知又该花多少银子?送过了《剑阁图》,余国柱手上还拿着一串念珠,这是特意献给宰相明珠的,在大佛寺中祷告开光过,质地通透如琉璃,夜间烨烨生辉,争绽异彩;几人都很是新奇,纷纷打了眼去看,唯有玄烨对此物不甚感兴趣,只一笑置之,指了指余国柱说:“我说你呀,少费些这样的没用心思,听到没有。”

明珠听了,缓将那佛珠往手心一拢,有模有样地朝玄烨姗姗一拜,玄烨见他主动伏低姿态哄自己,这才受用地点点头,伸手将他一扶,二人之间的摩擦暂时便抛之脑后了。便听明珠笑道,“主子,这您可误会他了。可不是没用心思,此物于奴才甚是紧要。”

“哦,朕竟不知,你也信佛了?”

“信与不信,皆在想与不想,主子以为如何?”明珠抬头,与玄烨相视一笑。又对余国柱说道:“多劳你费心,为我取得此物。”

魏东亭对徐乾学几人道:“几位大人在朝数年,都懂得规矩了,想来不必我多言;”又对查、唐道,“还望你们二位切莫声张皇上夜幸自怡园这件事——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徐乾学微微一笑,抢先开口:“放心吧,他们二位向来不是多事的人。”余国柱瞥他一眼:“是了,再多事的人,又哪里有徐学士多嘴多舌,手眼通天呢?”居然连圣前也这么不避讳!明珠扫一眼余国柱,他这才没多言。

徐乾学压着心火,偷偷看了眼玄烨,却不再争辩。此时揆叙安顿好严绳孙回来了,明珠招呼他道:“揆叙,夜已深了,快送一送皇上和你魏世叔。”明珠边说着,边要行礼离开;揆叙刚忙不迭要上前,玄烨却偏在此时握住明珠的手,一把把他拽到怀里,也不管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和他。明珠这回着实有些错愕了:“皇上?”

玄烨却傍到明珠耳边,撒娇般低声道:“朕已无家可归了,明相肯收留吗?”那几人纷纷闭上眼,从善如流背过身去,心念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宫门已上钥,朕若此时回宫,必将惊动老祖宗。明珠,你真忍心见朕受责吗?”玄烨握着他的指骨,眨着眼轻声询问。

明珠认真低头沉思了一阵,抬起头说道,“主子只得去小魏子府上将就一晚。”又同他耐心解释,“奴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来奴才家中人多眼杂,皇上强留在此,必会惹人注意,也没个在皇上身边护卫的好手,奴才实在放心不下;二来明日清晨,奴才还要早起送客,百忙之下,唯恐怠慢了圣躬。”一番话说得颇为动听,又不失道理。

玄烨笑着点点头,搂在明珠腰边的手便松开了,后退半步,轻声道:“你既然都这么讲了,朕又岂能腆颜强留呢?”

明珠微笑不语,抬首望向头顶茂密的树荫;玄烨也转过身,抽出折扇抵在眉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夜里蝉鸣声渐次迭起,在这场盛世秋宴中,却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凄厉冷清。又或许许多事情本来就是不合时宜的。夏末的蝉鸣如是,玄烨今夜的归来如是,伍明二人暌违多年的《扬州行》亦如是。既然倦了,何不先趁醉一眠呢,留待来年再起。总该有合时宜的那天,且那一天不会远的。

玄烨发了很久的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自盛京连夜策马而归尚不觉得丝毫疲累,但与明珠等人周旋几番后,气盛如他,竟也觉得累了。他闭了闭眼,用扇骨敲了一下魏东亭的肩膀,又陡然展开扇子,轻揺慢行:“东亭啊,朕又要上你家蹭吃蹭喝一晚上啦。”调笑的语气颇为云淡风轻。

魏东亭愣了一瞬,急忙跟上玄烨去,忙不迭应“是、是”。众人皆跪,玄烨却把扇子朝后一扬,说道:“不必跪了!”便信步流星离去了,但身后还是乌泱泱跪了一片——没有人敢不跪。


待玄烨走远,几人纷纷站起身来。望着皇帝背影消失,明珠嘴边的笑容亦敛去了,表情难得凝重了些。

“阿玛在想什么?”揆叙看出了明珠的异样,有些忧虑。


“山雨欲来啊。”明珠自顾道。

这个滤镜好看,很有一种谢幕的感觉

嗯明天一定画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