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颍川(看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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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朱椿】四谛

是朱棣合志《天下永乐》里的一篇,感谢我朋友的修改+建议~

还有想要买合志的可以私我蹲蹲ʕ ᵔᴥᵔ ʔ

无差清水文,8k+,一发完。全文分为四个部分,是朱椿自朱棣登基后的四段心理历程,cp向不明显,主要是朱椿个人秀。想写出蜀王身上的那种佛性,但是笔力有限,只能说尽力了。

——


苦谛


朱椿来到应天府的时候,已是黄昏了。

他记得那天是九月初二,盛暑甫过,秋色肃杀,妖氛还未散尽,业障几欲迷心,金陵城天边的云像刚被血浸泡过似的,红得刺眼灼目。那又何尝不是血呢?

不止是血,那还是火。焚宫的火。

来时他遥遥地望了一眼,无端想起那盛以近妖的火,好似与什么佛门典故重叠,便一叹,继而合掌,默诵佛号,垂目观鼻,不再看了。

就这样笔直地入宫。从蜀地一路奔波,不辞千里迢迢,最早来到南京觐拜朱棣,他看上去比哪个藩王都要忠心殷勤。能得到这位蜀秀才的支持,朱棣当然高兴了,非要拉着他到暖阁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叙着兄弟之情,朱椿却总不咸不淡的,时而笑笑,时而附和,时而又称赞朱棣两句。比起兄弟,朱椿更把朱棣当君,自己当臣。到底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吗?似乎是的。朱棣是知道他的。从前这位弟弟也是如此,在聚少离多的那些日子里,这位比他小了足足十岁的弟弟总是笑着,一派从容儒雅之风。要说多亲近,那是没有,比较起来,更小一些的朱权还要更亲一些。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也不亲了。

朱棣端详着他。许久没有这样看过朱椿了。佛门茹素,日子久了,朱椿是偏瘦的。但到底是个藩王,朱椿的皮肉白而细,附在骨上犹有几分莹润。他的眉眼总是向下垂着,一如那些佛像,总是慈而悲的。分明朱椿巴巴地赶来觐见这事是再功利不过,朱棣却觉得朱椿近年来愈发向佛了,这或许就是那一点悲在里头起着作用。

他在悲什么呢?凡人的悲,此刻固然是要不得的。然而佛祖的悲,便要得吗?受朱元璋影响,朱棣也是知道佛的,他想起坊间说书人口中翻不出手掌心的猴子,那只手便是佛的手。因此想到这一层时,他有些不悦,甚至隐怒。

于是皇帝忽然问他,十一弟要与我生疏了吗?

恰此时下人送茶来,一时茶雾氤氲,正遮住二人的神色。朱椿拇指一振,让袖子轻巧地滑落在腕上,便去执壶自斟。他说陛下何出此言呢,只是礼不可废罢了

如雾一样模糊,也如雾一样捉不住,降下来,湿湿地敷在火上,解片刻的急。不过总归也不急这片刻。所以朱棣笑道:“朕知道,诸兄弟之中,数你最为谨慎得体。但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这些虚礼。”

朱椿便从善如流地敬他一敬:“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酒过三巡,朱棣饮了不少,仿佛有些醉了,拉着朱椿愣是不肯松手。朱椿任他拉着,听他说话。他说他想修一部大书,里面给佛门留了不小的位置。他说他会编《南藏》,编《北藏》,他说到时候还要请十一弟这位大师一起来编。

朱椿说:“此乃盛事,天下念佛者当共谢天恩,臣弟先此谢过。”说罢一礼,“陛下厚爱,臣弟感佩。但臣弟不过空负佛名罢了。若昔日宋濂宋师尚在,定要取笑臣弟的。况且编书实在辛苦,臣弟能得陛下恩准,做一个富贵王爷,也就好了。”

朱棣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朕又岂有不允之理?”朱棣趁兴又饮数杯,忽然开口问他,“说到宋濂,朕就不由得想起来,方孝孺……是宋濂的得意门生吧?不知十一弟觉得方孝孺此人如何?”

来了。

朱椿仍旧是垂着眼,望着手中的瓷盏。茶面上一叶银芽荡着,如孤舟,不知能否渡去那头。这只是朱椿抬抬手的事,但他只是看着,任它原地沉浮。

众生有命。此亦一苦,彼亦一苦,如何知道渡过去便不是苦?

方孝孺是朱椿的老师,这一层朱棣没说,不代表他忘了。故而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答不好连自己的命也要赔上,朱棣所以不催他。他就这样看着朱椿。在朱椿思考的时候,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沉默,安静地思考朱椿这个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倘若一个修佛的人如此不在乎自己的清誉,那要么是沽名钓誉之辈,要么是明哲保身之伦。朱椿自然不是前者,但……

但朱椿有悲。

因而在明哲保身之外,还有些什么。此刻朱棣凝视着朱椿,茶雾早已歇了,此刻他清楚地看到朱椿低垂的眉眼,嘴角都好似有些向下,他忽然想,那明哲保身之外的,也许是死,是寂灭。

那是超脱轮回,拉不回来的。

朱棣心里一沉。他抓过茶壶,给朱椿添上热茶,那直下的瀑流将银芽冲散,沉没,白雾从冰冷的潭水中喧然腾起,茶珠溅在朱椿的手背上,倒把沉思着的朱椿吓了一下子。他终于抬眼看向朱棣,一双明澈的眼睛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惊疑,那是水的余波。

活了。


朱棣借着酒劲笑着给他拱手赔罪,一边又想,古来吃斋念佛者如恒河沙数,能看穿红尘者万不足一,哪里就轮得到自己这个秀才弟弟了,倒是自己近来愈发多心。想来如今朱椿有些心灰意冷也是人之常情,遑论学佛者,是自己逼得太紧了些。

面子上做得足了也就是了,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双眼睛,多一些微风,都要吹皱。

朱棣也是人,他自己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兄弟了,至少现在如此。朱权负气走了没多久,他自觉不是无理,但心里终究有愧。如今面对一个向来没有威胁的弟弟,又何必逼迫?

且享受这一时安乐吧。

于是朱棣想把话题就此岔过去。他一笑,望着那双明澈的眼道:“十一弟,你瞧,四哥忘了……”

他料想朱椿会顺着台阶下来,但他想错了。朱椿截住他的话头,略略讲了自己对方孝孺的看法。他越说,朱棣的笑容越僵,最后笑意褪去,只留下唇角眉梢是弯起来的。

不是朱椿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相反,他说得太好了。句句带着奉承,若不是他神色犹自淡然,便说他是谄媚又何妨?

朱椿望了眼窗外。天黑得很快,若是太阳再下沉一些,那么霞光就会潮退于窗棂之外。虽没有受戒出家,但他也持着几条戒律,故而从到暖阁起,他一直在喝茶。但他忽然伸手,把朱棣的酒杯捞了来,整杯饮尽。

他终于直视朱棣:“四哥,你的心意,弟弟心领了。但……”

他闭上眼。久不饮酒,淡红慢慢浮上脸庞,但他的血色好像仅止于此,此刻都挥发出来了。朱棣感觉自己心跳也快了,静等他的“但是”。

但是没有但是了。

“时候不早了,臣弟不胜酒力,先告退了。陛下也早些休息吧。”

天黑了。




集谛


许多年后朱椿也会回想起当年那个场景并为此而心有余悸。

他想说。我知道四哥想从我这里找片刻的安乐,但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不是苦的,人是得不到满足的,片刻的满足或安乐的背后只能是更大的失落或苦难,而彼时朱椿已经没有心力也没有胆力去尝试了,他只有默然与漠然。

他最后的那一点胆力,随那杯酒一起沉入无光的腹中,随着泛到面上的血力发散殆尽。但那已经是朱椿一生中仅此一刹那的逾越,此前不曾想,此后不能有。

便是这样的逾越也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他本想叫他的哥哥也快一些从这无望的蹉跎中抽身而退,他不忍再看。但朱椿在最后惊醒,知道自己一时的情难自禁非但达不到目的,更会使他进退两难。可惜,说出去的话恰如飞驰而下的瀑流,是没办法回头的。

尤其是朱棣没有追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朱椿离开。

这目光从此悬在他的背后。如若彼时是落荒而逃,此后便是无处可逃,索性不逃。

一时,朱椿、息庵两人檐下对坐,朱椿抚琴,息庵品琴。

朱椿弹的是《普庵咒》。他且弹且唱曰:“若得见佛,当愿众生,得无碍眼,见一切佛。”

息庵随手翻起案上的一册书。那是朱棣先前赏的宋代《溪山琴况》真本,在王府藏书阁里搁置了好些时候,吃了几年的灰,最近蜀王才把它找出来。一曲弹罢,朱椿没说话。良久,息庵禅师道:“佛曲佛经唱得这么热闹,就太刻意了。”

朱椿苦笑。他知道息庵看出来了,他心不定。

近来朱棣下令编唱佛曲的事情也传到了蜀中。两人上午碰见两小童唱着新编的佛曲跑过街去,回来后朱椿弹琴,调子也随之浮跃起来。无非是弹着弹着就想起当年那一幕。朱棣是个行动派,他说到做到了——修书编曲,推行佛法,他都做到了。当然,免不了是在儒学国法的框子里。像这样的兄弟,成事者非他而谁?

他重新抚琴,这回却是《流水》。他一贯地垂下眼来,边弹边道:“我读佛这么多年,眼里心上尚且有碍,何况平民百姓乃至街上的小童呢?众生皆有佛性,若有一二人能从中悟得一二句,也是功德无量了。”

息庵问:“便如水珠无数?”

朱椿答:“然也。”

息庵扬手,将朱椿面前的满杯茶泼入庭中:“此间有无数功德,对否?”

朱椿答:“然也。”

息庵按住琴,把那飞玉流珠般的滚拂横截,水声由是只余呜咽:“殿下自将无数功德扬却,对否?”

朱椿叹曰:“阿弥陀佛。然也。”

他望向庭中。斜阳把那一片水印缓缓蒸干,如今只剩又淡又小的一晕,再过不久,想来就什么也不剩了。他知道息庵什么意思,无非是说他此刻是自己障着自己罢了。一人悟一句是功德无量,朱椿倘若能走出这片自设的障碍,自然更是功德无量。

息庵道:“殿下相信众生皆有佛性,却不信陛下有佛性。”

朱椿仍旧望向庭中。暮时的日光是和蔼而亲切的,可以肉眼直视,但那伟力却没有丝毫地消退,水终究会被晒干,如那许多咏白露命短的诗一样,道尽了无奈。他想朱棣当时也就是这样看着他。

朱椿索性不再弹了。他起身道:“你随我来。”

他带息庵去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画像,徐徐展开:“法师可知这是谁?”

息庵瞧了眼,心里大概知道了,但他没有说,等朱椿自己说。

朱椿淡淡道:“这是我妻。蓝玉死后,皇考把他的面皮揭下,送来我府上。此后她一个好觉也没有睡过,最后悲惧交加,郁郁而死。

“每一夜,我听她哭醒。后来她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蓝玉是先蜀王妃的生父。

朱椿抚过白绢上亡妻的脸,话里听不出有什么感情:“画像平时就收在这里,因为燫儿燿儿他们也不忍看了。”言毕,他道一声“阿弥陀佛”,便把画像重又卷起,放回抽屉里。随着“咔嗒”一声,木件相合,朱椿难得敞开的一点心思也随之归入暗里。

息庵想说朱棣不是先帝,但看到朱椿垂着的眉眼,看着那越发含悲的神色,他什么也没再说了。朱家的事情,朱椿比他更清楚。他也是知道朱椿困在何处的,方才只是看不过他继续如此了,才出言棒喝,点上一点。

他们走回檐下,朱椿继续弹琴,这回是《秋风词》。

息庵道:“有舍才有得,何不决断?”

朱椿道:“我有大欲,故我为有情。我为有情,故我有大欲。”

他想要的太多了,但偏偏他不能要也不敢要。他想要老师活着,想要发妻活着,想要侄子活着,想要兄弟友爱,想要亲朋和美,还有那最不能言说的欲望。

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他要得起的。从他还是个少年起,他就看过太多了。于是他一个也不要了。在这白昼与夜晚、盛夏与严冬的缝隙里,他独自彷徨。

他只能也只敢要那一个人的长命百岁,只能也只敢要天下永乐。

倘若连这一点也不要了,先前所有的想要而不敢,就都成了笑话。他不愿意把那莲花宝座当做避世的净土,在那里他会磨灭一切,与世界合,真正无我,再非有情。但他是朱家的儿子,他学的是大乘佛法,于是他放不下,他不能自己一个人走。

朱棣也不会放他走。他要安安稳稳地坐在蜀王的位置上,替他镇守西陲。也许朱棣是在用这个位置保他,他是这么想过的,但他不敢想。

“地藏王菩萨有宏愿,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不如他,我只渡一人。”

一片叶子落在琴上,断了弦音。朱椿拿起那只空茶杯,红釉钧窑,御赐上品,当年他也是用这只杯子喝了朱棣的酒。

“法师,陛下是真正的明主,明主不需要佛性。”

说罢,他把杯子向地上狠狠一砸。瓷杯咕咚咕咚地滚下阶去,却没有碎。

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打不破,无从破。




灭谛


朱椿随息庵登临万佛阁,息庵停在阁下不走了,请蜀王自行进去。他沿着右侧一路攀阶而行,周围本是很静的,静到能听到阁顶之上依稀传来引磬声,声声如律,不绝如缕。离阁顶愈近,引磬声愈大,朱椿忽然觉得很紧张,心跳也变快了,因为他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只是还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那人削发为僧,皈依佛门的传闻,已经流传很久很久了,朱椿对这件事不闻不问,置之不理,既是为了明哲保身,也是为了保那人周全,因为问得越少,那人便越安全。只得如此。

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了,后悔跟着息庵来万佛阁,见这所谓的故人。

来都来了,后悔也晚了,缘法使然,总归逃不得。朱椿叹了口气,随即推开门稳步而入,菩萨镇,灿耀眼目,那所谓的故人正在佛堂中央打坐,口中念的是《涅槃经》。

兹时八方静如止水,朱椿不敢惊扰,等到那僧人一经诵毕,他才轻声开口。“法师便是要找小王的人吗?”

那僧人听了,施施然转过身来,含笑看向他。朱椿怔在当场,忍不住念出那个已然久违人世的名字。

“允炆……?”

数年不见,建文君变化实在太大,昔日的弱冠少年,如今已年近不惑,须长至胸。他面貌清癯,体态病瘦,一看便知受了不少颠簸磨难,却仍是姿态闲逸。

比起当年那个孩子,倒是通透了许多。

他恬然道:“贫僧易川,见过蜀王。”

朱椿依旧愕然无比。他以为自己早该失却了所有,却不想有朝一日,那许多个不能宣之于口的欲望里,竟有一桩成了真。他方才推开的门好似是掩在他心上的那一扇,随着灰尘簌簌而落,过去的、现在的乃至未来的时光一时也变得迷蒙。他不知该喜该悲,该忧该欢,压抑已久的情绪于此刻翻涌成潮,人前的自持亦尽然不复,忍不住上前半步:“允炆……”

在佛前失态了。他自衬一句罪过罪过。

道不尽的千头万绪,朱椿心潮未定前,索性只字不提了,只说了声:“一向安好。”

易川微笑欠身:“蜀王一向安好,别来无恙。”

“我自然无恙,允炆,你受苦了。”

“这些年来,多蒙道衍、息庵二位高僧的照拂,算不得苦。”易川双手合十,郑重一躬身。“贫僧自觉将死,所以才会现身此地,见一见故人。请蜀王前来,是有两件要事相求。还请蜀王务必应允。”

他比我看得通透。或许这一粒明珠,本就是要在佛门里闪烁。朱椿这样想着,情绪稍缓,亦回以佛礼,改了称谓:“……法师请讲,只要本王能够做到,一定尽力而为。”

“我听说谷王朱橞想打着建文的旗号串通诸王,雄踞南方,与今上划江而峙。还请蜀王务必……”

朱椿肃然:“私不害公,谗不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

易川颔首,笑意清定:“十一叔,你是知道我的,我素来不喜与人争斗,如若斗败了便不会再斗,因为天理不站在我这边。更何况,在我四叔治下的大明,百姓安泰,万国来朝,一派盛世气象,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又一叹,“我已遁入空门多年,早就厌倦了这些纷扰俗事,十几年来所做的,唯有参禅悟道而已。”

朱椿仰头看向那尊菩萨:“你还活着的消息,陛下未必就不知道,但只要你的存在不威胁到永乐一朝的统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他怕的无非是不安生的藩王会假借你出家前的名头来兴风作浪,再掀起一场靖难之役,到那个时候,就难收场了。这么多年了,我对四哥的秉性,还是了解一二的,他虽手段狠辣,但绝非是暴君,他也不想将建文遗孤赶尽杀绝,正学先生的死,于他来讲,无疑是一场噩梦,这场噩梦,会困住他大半辈子,所以他不会再多行杀戮……除非有人逼他。”他道,“但我不会让任何人逼他。”

朱椿本不是多话的人。这些话,在他想来易川也是懂的。那些事情连同那个人像蚌里的珠,他就是那只蚌,沉默着,旁观着,把那一切抟得圆美。他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一切在生命的尽头沉入水底,然而如今他见到了同路的人。他们的终点不同,前行的缘由也不同,等门合上,便相别过。只不过,今生今世,他还能对谁说?他仍有大欲在身,因而絮絮如此。

也算是斩一线的执。

易川静静听完,对蜀王深深一躬。“善哉。贫僧相信,蜀王积福深厚,定能转危为安。”

朱椿复以一礼:“阿弥陀佛。”

阁顶是空的,适时落下了雨,打在菩萨眼角处。

于是菩萨垂目,将它凝成了一滴泪。


风声吹得比什么都快,不过几日光阴,建文君在蜀地的消息便传到了谷王的耳中。这谷王朱橞为太祖皇帝第十九子,朱椿的同母弟,本是少年英杰,早年受太祖之命镇抚宣化,颇有勋业;靖难时朱棣大军兵临南京,他又开金川门迎燕军入城,卖了朱棣不少便宜,威望不下于周王橚、宁王权。近年来却多有图谋,不轨于皇位,此行来寻朱椿的用意何在,不言而喻。

“十一哥难道不想知道建文君的去向么?”

朱椿微微一怔,仍是镇定道:“建文君死了。”

“我听人说,建文君没死,而且就在蜀中。”朱橞眼中有光,“十一哥,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管蜀藩管了这么多年,像这么大的事,居然不知道吗?”

朱椿啜了口茶:“十九弟如何听风就是雨呢。你知我向来不爱管事,何况蜀藩地大物博,纵然我位极王侯,又哪里能事事都知道。”他又笑笑,漫不经心地打起朱橞的趣儿来,“贤弟恐怕不是想拥立建文君,而是想自己做皇帝吧?”

朱橞一怔。他虽被说中了心事,在这位同母兄面前倒也不甚避讳,不再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思:“是想。……当然了,十一哥若是也有此心,小弟自当唯兄命是从。”

朱椿垂下眼帘,看向盏内轻漾的浮渣,不动声色:“我一无大哥之德,二无四哥之能,唯一心向佛,求个自保而已。”

“十一哥,你真的甘心吗?我可是记得,建文君与正学先生都是你的同道知己,你当年还在蜀地为正学先生建了个书斋,请他亲授世子功课。如今建文君还活着,你不高兴吗?无论是你还是我做皇帝,都是一样的,起码都会保他周全。四哥呢?”

朱椿把佛珠轻放到膝上,看上去像是动摇了:“他如果真的还活着……”

也不会想再做皇帝。

朱橞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下文。朱椿沉吟了片刻,终于颔首,毅然应道:“好,我答应你。我会派人悄悄去找寻他的下落,如若他真的还活着,说什么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朱橞没想到他这就答应了,一时意外。喜不自胜,站起身来对着朱椿深深一礼,大笑道:“好、好,大恩不言谢,便请兄长受小弟一拜。”他仍未彻底放心,仍在试探,“事成之后,就算十一哥要做皇帝,小弟也必然……”

朱椿扶起他,温笑打断:“我只做贤王就可。”

有了朱椿这句话,朱橞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喜上加喜,心想这同母至亲,就是比其他的兄弟要仗义些。他留下一封信来,让朱椿务必好好保存,不要被他人察觉。

朱椿答应了。

朱橞到底轻狂少谋,认定十一哥为人仁厚守成,故而对之深信不疑,所以并未久留,稍稍同他客套了几句,便风风火火地骑马走了。他要回长沙去秣兵砺甲,好好筹备他的造反大业。

朱椿起身,亲自送走了谷王。

望着这位同母弟远去的背影,朱椿清峻的眼神忽然变得慈悯起来,慈悯得仿佛在看一具陈骨于野、无人收殓的尸体。

实也入土了大半截。只是还能说话、还会呼吸罢了。

行尸走肉。

所谓同母至亲,尚不如旁人懂他。他怜惜这个弟弟,但从前他不救的,如今也不会救。无他,救不了罢了。

可自己何尝不是行尸走肉呢?望着朱橞远去的背影,朱椿只觉自己的生气又远去一分。

等到这具行尸彻底走远了,远到半点影子都瞧不见,朱椿才回到檐下,唤来府中属官。

属官欠身行礼,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那信搁在桌上,朱椿根本不看,跪在屋内的金刚小像前拨起了佛串,复阖上眼:“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地上呈朝廷,送与陛下过目。”属官领命而退。

是夜,蜀中大雨。

为夫,他无法护妻儿平安喜乐;为友,他不能保方孝孺周全;为叔,对建文君之落魄爱莫能助;为兄,他不可偏畸胞弟,纵其不法。

唯有为永乐之王、为大明之臣、为朱棣之弟时,堪称贤德,可表英明。

那便一错到底。

“去来现在佛,于众生最胜。无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礼……”

朱椿将《八十八佛大忏悔文》诵毕后,复诵《楞严经》。忏口业,省三身。

他唱的是: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国恩。





道谛


永乐十五年正月。

周王橚、楚王桢、蜀王椿等各上议:“橞违祖训,谋不轨,踪迹甚著,大逆不道,诛无赦。”帝曰:“诸王群臣奉大义,国法固尔,吾宁生橞?”

查明了谷王意图谋反的实证之后,朱橞很快就被废为庶人。

朱棣称赞蜀王此举,一如周公安王室之心也。

蜀王一叹,又笑:可惜臣弟无有周公之志,故也不行周公之道。

欲效周公辅成王,试问成王安在邪?

兄弟阋墙,此苦已知;骨肉零散,此集已断;知交舍离,此灭已证;善恶有宿,此道已修。

永乐十五年的九月和十五年前比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只是蜀中多雨,比南京城要凉快一些。连绵小雨下了多日,这天总算是放晴了,蜀王带上家眷、府丁十余人纵马秋游,途中恰好遇上息庵身边的小和尚圆妙。

圆妙说,易川法师圆寂了。

朱椿颔了颔首,未叹未悲,反觉豁然,只望着峨眉山的方向道:“请问小师傅,息庵法师今日可有空与小王一晤?”

圆妙合掌敬答:“息庵法师不在山上。”

朱椿有些失意地叹了口气,说那就罢了,我们走吧。

方妃挽臂问道:“王爷,去哪儿?”

“望江楼。”朱椿心念一动,脱口便说了个地方,“今儿天晴,那里的水也清,正好去钓一钓鱼,锦江的鲤鱼多,兆头好。带着孩子们一起吧,我记得你喜欢热闹的。”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望江楼下,翠竹依依,锦水绵绵。

内官、丫鬟们带着王子在园中放纸鸢,方妃和小女儿金堂郡主陪着朱椿倚坐江边,闲闲垂钓。

才静候过片刻,朱椿便觉得手中的江苇颤颤欲坠,知是有物上钩,忙将杆子握紧了些。屏息须臾,他霍地一收竿,将一只大红鲤抛进了篓里,那鱼还在活蹦乱跳的,形色如霞举飞升。朱椿拢起鱼线,微微一笑。

金堂郡主高兴得连连拍手,方妃在旁边轻搂着她,对朱椿笑道:“王爷今日兴致很好,是想纵鲤增寿呢。”

朱椿看向金堂。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一尾鲤鱼,好像并不想把它放了。朱椿心思一动,转言道:“本有此心。但鲤鱼难得,既被我钓上来了,便送给金堂吧。”左右我不缺这几年寿岁了。他答得温和,目光却落在江水一线间,一个老僧的背影上。

那老僧孑立舟头,轻掐佛珠转过身来,含笑道:“蜀王殿下,贫僧久候了。”正是息庵法师。

朱椿收起钓竿,递给身旁的内官。方妃知晓二人有话要说,便识趣地福了福身,领着几个随从转去园内陪孩子们了。息庵颔首目送她远去,舟头微转,激起两侧波澜轻飏。船只虽小,却在水上行得平稳轻捷,然靠岸停下。

二人见礼,面江而立。

朱椿既不问他为何在此,也不问他易川是如何圆寂的,只说:“大师,孤四谛已全,此生朝乾夕惕的日子,可以到头了。”

息庵拨着佛串,莞尔点头,垂下眉又问。

“哦,那来路呢?”

“来路?来路即世路,涉路而去,当愿众生。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

“君门之中有什么?”

“君门多故人。”

“故人,又如什么?”

“故人么?见树叶茂,当愿众生,以定解脱,而为荫映。”清风过境,海内升平。朱椿望着两岸飘摇翠竹,轻轻闭眼。“故人如草木繁茂。凡有旧死,必有新生。”

“若见流水,当愿众生,得善意欲,洗除惑垢。岂不若江水滔滔,去之不追?”

“我早就该是故人了。该如你所言,为这江水中的盈掌一抔。”朱椿弯腰蹲身,掬起一抔碧水,抛入江天一线间,转眼入流不见。

他抬头远眺,自顾自轻声说,“只是我尚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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